顾筝和凌初都有点意外。杨神父本身形貌特殊,对地形又不熟,虽然李铁腿派了两个战士保护,但从打扫战场的情况来看,这两人在山半腰就遇难了,加上满山老幼自顾不暇,杨神父能活下来真是福大命大。
杨神父却是眼神都木了,没半点活气儿,凌初只以为外国人素来见血如此,也没注意,看着被生俘的山本,还没等开口,对方先开口了,字正腔圆的汉语官话:“东亚病夫——”
“放屁!”
“啪!”
山本被打得一愣,凌初也一怔,就见杨神父含着眼泪,愤怒的浑身打颤,扬起手还想打,被两个八路一左一右搀住了,嘴里还在喊:“放屁!恶魔!”
那口音腔调和郭老爷子李老爷子一摸一样。
那两位老爷子,救了杨神父一命。
原来杨神父爬到半山时日本兵就追上来了,两个警备班的战士上去迎敌,他自己一个人在树林里转得头晕脑胀,看着日本兵蚂蚁一样往山上爬,自己急得乱转也找不着合适的地方。
突然有人猛地一揪杨神父腰带——杨神父就飞起来了,“啪”的摔进一个地窖里,他爬起来往上看,李老爷子拍了拍手,正看着他。杨神父一想就明白了,踩着窖壁上的坎儿就往上爬:“这不行,我和你们一样!”
“一样?”李老爷子一伸手把他又摔下去,呵呵一乐,“中国人还没死绝呢,论不到你!”
杨神父真急了,跳着脚还想往上爬,李老爷子身边的郭老爷子说话了:“日本兵要来了,还闹?”见杨神父清醒过来,又说话:“你替我带句话给凌丫头——当年我们当初跟着李中堂的时候,中国就被日本人欺负,到现在四十年了,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,也该风水轮流转了!我们现在看不着,可她得让我们能闭上眼睛!”
说完俩老头把盖子一盖,杨神父听着上面一片纷乱,却再也没见着人,直到八路上山,一路收容村民,才知道两位老爷子,肩并肩死在了东山口,一个中了一枪,一个被刺了四刀。
很多年以后,顾筝在美国,听着一些人谈论中国人如何低人一等,如何丑陋的时候,都会想起杨神父那一句古里古怪的带着中国农村口音的“放屁!”
那是一个以忍耐诚信为毕生信条的虔诚的基督徒,在那个中国被占去大半河山,中国军队节节败退,中国人被外国人肆意蹂躏的岁月里,以半个旁观者的身份,对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作出的评价,也是中国人用自己的血染出来的评价——
“东亚病夫——”
“放屁!”
山本最终也乖乖的低下了头——在他一对一比试刀法输给凌初之后——在中国人用事实教训了他之后。
这个山本在八路这里并没有呆多久,因为他同时也曾经亲手把顾简最得力的下属开膛破肚,顾简特地遣人用三十支步枪换了他,在雍山县城公开正法。
顾筝并没有籍此回到顾简身边,因为正如凌初和顾简所料,之后日本人大怒,重兵攻打国民军阵地,一时风声鹤唳,顾筝留在相对平稳的八路地盘上,反而安全。
之后顾筝和凌初日渐亲密,几乎每天工作之余,都腻在一起。
其实说起来一多半都是顾筝自己没事找事,比如顾大小姐帮人挑水却把扁担摔坏,就去找凌小司令帮忙修个扁担啦,再比如大小姐心血来潮帮剧团翻译个剧本,凌小司令必定要帮忙润色什么的,一是顾筝这党外民主人士当得有模有样,一般干部遇事会有些忌讳不好开口,二是凌初和顾筝两个人年纪相当,家世相通,凡事都有几分默契亲近,加上八路出于国共合作的大局对两人接触亲近持一面倒的赞成态度,有事没事都习惯把顾大小姐和凌小司令连在一块儿,就这么养成了顾筝遇到事情就直接找凌初的习惯,以至于许鸣过了一个月回来的时候一阵错愕——心高气傲的顾筝什么时候和凌初成了连体婴了?可见八路的公关大大的历害。
但是顾筝却不服气,声称自己是遵循擒贼先擒王的古训云云——八路里拍板可不就是凌初么?
许鸣听得频频点头,就此对八路有了新的担心——或者是老天也看不下去,直接来了一个天谴——顾筝病倒了。
伤寒。
八路缺医少药,用了诸多土法子,对身娇肉贵的顾大小姐都没什么效果,最后凌初拍板——送镇上的医院。
说是医院,其实也不过是个小药铺,掌柜的姓林,是个走过江湖见过世面的老油条,八路鬼子两头照应,胡乱混了个治安会长的头衔,手里也攒下些救急的西药。
凌初打的就是这里的主意。
因为顾筝身份要紧,又是个女孩子多有不便,凌初坚持亲自把她护送到药铺里,理由也很充分,当初凌初生病的时候,凌七少不知道把她送到药铺里多少次,林家药铺熟得不能再熟了,怀疑的人也少。何况凌初的战斗力,比一般的战士还强,女孩子好伪装,脱身也方便。
殷政委研究了半天,最后答应了。凌初带了几个人,一路顺畅无阻的到了林家药铺,熟门熟路把顾筝安置好,点滴挂上,自己坐在床边,顺手拿起一本唐诗翻看,时不时替她掖掖被角,递水端茶,表情认真动作细致,不亚于和干部们在地图上研究战术,看模样举动,却又和顾筝见惯的闺秀姐妹没什么两样,特别是一身学生装,更不像一个水里火里打仗奔波的八路,顾筝看着看着,突然就觉得心里眼前,都有点迷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