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啊,汉朝的萧望之、朱博等高官,都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声名而自杀的。他若要这样做,也只能说是颇有上古之风。但……但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?我急道:“你……你想想你的儿孙。你若死去,他们便要受人欺辱。”
他苦笑道:“圣人虽寡恩,却不至于在我死后,仍然为难我的儿孙罢。”言中之意,竟是死志甚坚。我也顾不得什么了,脱口道:“可右相他会折辱、凌虐你的儿子。他做事向来赶尽杀绝,你并非不晓得——韦太守已经被贬,他却仍不甘心,定要将其流放。”
李适之皱眉,似在犹豫。我哀恳道:“你……你能不能,只当是为你的儿孙,忍上一回?”历史上,李适之死后,他的儿子李霅迎父丧至洛阳,李林甫寻了理由,将李霅杖杀于河南府,下手不可谓不狠辣。
他瞧着我的脸,叹道:“如今我反而庆幸你当初离我而去,今日不必与我一同受辱。王郎中固然未必能登上高位,但……纵是当真穿上了紫衫,也难免一朝失恩之厄。他谨慎适世,定能平安一世,也足以为你遮蔽风雨了。”
男人看男人,常比女人看男人更犀利。李适之说王维“谨慎适世”,倒是概括得极好。王维为人圆滑小心,对李林甫亦有奉承。数年前百官随皇帝去温泉,李林甫向他索讨和诗,他违心称赞李林甫“词赋属文宗”,可见他处世的圆融之处。然而也只有王维这样的人,才能在当下的世道里自我保全,勉强讨一份生涯。
我看着他鬓发苍苍的容颜,心里涌起一种无以名状的难过:“李郎,你……你不要自戕。”
李适之终是摇了摇头:“我这一生,既为我祖父和父亲迁葬,使他们陪葬昭陵;又曾服紫袍、佩金鱼袋,入鸾台凤阁;又曾遇见了你。我这一世,委实不算空活。且我已过知天命之年,便是就此死去,也不为夭。”
我几番劝解,他却始终不肯应我,我不由得焦急,只觉历史究竟正在向着我所知的方向发展。眼见着一件件事都按照我所知的情形进行下去,我对安史之乱的隐忧又一次被唤起。我抬眸望向他初时所指的秦川原野,只见得素柰花开,绿榆枝散,草树云山,宛如锦绣。这河山,难道必定要被安禄山精兵的铁蹄踏过?
我,我也爱绝了这河山啊!
我咬牙,强忍泪水,慨然道:“罢了罢了。你若死,我……我便为你报仇。”李适之神色一变,连连道:“不可!不可!你……你一个女子,怎能与他相抗?你不要胡闹。你只管在王郎中家里,与他好生过活。”
我心意已决,不再听他的话,只道:“你也该上路了。圣人下了敕令,叫流贬人等须日驰十驿以上,不准在道逗留。”
“好……该走了,是该走了。”李适之自嘲地笑了,忽而叫道,“杨续。”
“主人?”他的部曲应了一声,走到我们旁边。
“以后,你就跟着郁……郁娘子,到王家居住罢。”
“主人!”杨续愕然。我在李适之身边时,对他印象很深:他一向精干,做事沉稳,鲜少露出这种震惊的神色。
而我也很吃惊:“不必了,他随你日久,你……”
“我不在的时候,她的命令,便是我的命令。不要让她受伤。”李适之没理我,对杨续道。
杨续深深望了他一眼,撩衣跪下:“是。谨遵主人吩咐。”
李适之又对我说:“圣人知道你未死的事了。”
“什么?”我身体骤然绷紧,“李右相……”
他摇头:“我后来才得知,他实则未曾向圣人进言。他骗了我……我惊惶之下,自行向圣人坦承了。你别怕,贵妃替你向圣人说了话。那时贵妃未得册封,还在道观里……她竟愿意助我,我初时也未想到,而后才明白,她帮的是你,不是我。”
我怔了许久,只听他又严肃道:“为我报仇的事,不要想了。”
我沉默以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