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哀切,似是一切都结束之后的再见,又似是一切都尚未开始时的再见。
——当今之世,弹得出这种调子的,怕只有一个人。
我默然半晌,方道:“总不过一句‘怅尘事兮多违’耳。”
李白笑道:“我倒是极信奉东晋葛洪的话,‘我命由我不由天,还丹成金亿万年。’”
他说得轻巧,我竟有些怨气了:“你笔下多写女子闺怨,难道不知这世间的女子,尽多无奈?譬如……譬如这琵琶声,看似在近处,实则远隔天海。跋山涉水,亦不可到。”
他茫然不解,我也不与他仔细分说,只低首静听曲声。过不多时,那曲声低了下去,却仍有一缕缠绵的余韵,轻轻柔柔地缠绕在人的心头。
我这才惊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。
“你……你休哭,这里有一壶尚未动过的好酒,你可要饮上一杯?”李白笨拙地安慰。自中毒后,我谨遵医嘱,已有一年不曾畅饮,这时望着渐上东天的明月,却未曾犹豫,接过酒壶,对着壶嘴一气饮下。他拊掌大笑:“好!好!阿郁善饮,那么这世间,还有什么能够束缚你呢?每到不乐时,便直入醉乡罢!”
我与李白在曲江边席地而坐,谈古论今,大言不惭,倒也快慰。晚风吹过池中的枯荷,水波在月下泛起清凌凌的光,那边宴席上的谈笑声便显得很远,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。
然而忽然有一阵嘈乱的惊叫响了起来。我皱着眉,转头看时,却也吓了一跳。山亭处一片红亮,空中更有滚滚浓烟升起,在夜空中格外显眼。竟然……竟然是起火了!
我和李白都跳起身来,三步并作两步,向火场赶去。起火的那一处,是男子们宴饮的厅堂。旁边就是曲江,仆从们取来一桶又一桶的水,前去救火,火势却不见减弱。
幸好,席上的官员们已经全部撤离。所有人都被吓得醒了酒。有一两个人被烟熏得有些发晕,但没受什么伤。倒是有一个佐酒的歌姬逃跑不及,被火燎到了衣衫——她们的衣衫原就单薄,她手臂上的肌肤被灼伤了一块。对于以色侍人的女子,这无异于飞来横祸,她捂着脸哀哭起来。
然而在大火之中,能保得性命,已是万幸。我让人带那歌姬去处理伤口,自己立在火场边,望着通红的火焰,一时怔住了。
有人将我拥进了怀里:“你站远一些。”他匆匆在我头发上落下一吻,“幸好女眷那边无事,卿也无事。”便又去指挥仆从灭火。
厅堂门口一声裂响,竟是堂中的柱子被烧得倾倒在一边,恰恰斜在门边,阻住了出门的路。我一惊,跟旁边的一个官员确认道:“堂中的人,可都出来了?”
那官员擦了把脸,将歪到一边的幞头扶正,苦笑道:“我是最后一个出来的。我出来时,并不曾见到另有他人在堂中。”
我低声问道:“王补阙可曾出来?”
王维今年转左补阙之职,也属于门下省。
那官员揉了揉太阳穴,神色忽转惊惶:“他……他弹过琵琶后,饮了几杯酒,不久便醉了。他……他似未曾出来。”
他未曾出来?!
我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喉咙口。我脱下自己的蜀锦外衣,在仆从打来的水中浸透,穿在身上,又撕下缭绫衫子的下摆,也浸了水。那官员大惊道:“娘子,你……你……”
我无暇解释,也无法解释,只是深吸了一口气,用缭绫碎片捂住口鼻,径直奔进了火场之中。
绕过那根柱子,进了厅堂的一刹那,我的眼睛顿时被熏得剧痛——到处是黑沉沉的浓烟,隐约可见几件乐器凌乱地散落在堂中,其中就有一面琵琶。我一见琵琶,连忙东绕西绕,绕开着火的屏风与帷幕,奔了过去,幸得那琵琶旁边不曾有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