惟有王维一言不发。
监察御史职位虽低,却足够清贵,属于常参官,照例要参与每一次朝会。这些日来,朝会结束之后,他每每听到朝臣们恭贺裴公,裴公亦是含笑以答,接下每一句祝贺的话语。有时下朝后,裴公与他一前一后走出紫宸殿,两人视线在空中遥遥相接,裴公会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。
那眼神中似乎有歉意,却更有一种对自己所作的选择的笃定。
王维也是一个父亲。在某种意义上,他是认可裴公的选择的。
他知道,自己既无台主的贵重,亦无台主的深情。
而那个清瘦姣美的影子……就让她留在开元十七年的酒楼上罢。他这么想着,却无可遏制地想起那个少女见到他时的眼神。她好像识得他很久很久了,又好像有很多很多故事想要说与他。
他从没有见过,一个人的眼神可以那样欣喜,又可以那样哀凉。那种炽烈,是自幼矜持的他所不曾有过的。她像一团火,又像一首诗。
他大约再也没有机会,听她说她的故事了。
他在含光门外上了马,只觉身下的坐骑颠得他有些眩晕——可朱雀天街的路分明再平坦不过。一路到了家,他才发现门外停着一辆马车,马车上挂的帘子是素色布料裁就,装饰也隐隐透出居丧的意味。
他恍然,想起今日原是约了人的。
那人在庭院中踟蹰着,听得他进门,迎上来道:“王郎回来了哩。”她穿了一身素白的衫裙,发间只簪一枚银钗,笑得温柔却又不失谨慎,正是一个还在服丧的女儿所应有的分寸——去年夏天崔希逸病逝,故而崔十五娘至今还在丧中。
王维按捺住心头莫名的烦躁,露出一丝微笑,与她并肩走入堂中,在画案前一张已画了半幅破墨山水的细绢前坐定。破墨画法乃是他独创,以墨色浓淡表现云霞烟岚、远山近水的光华变幻,自有“草木敷荣,不待丹绿之采”的清韵。他欲向崔十五娘展示的,也正是这幅破墨山水的画法。
只是他运墨半晌,频频出错,不是点得太轻,就是染得太重。直到最后,山石的棱角、树木的枝叶都画得愈来愈是不像,他只得搁下了笔,一时无言。眼中望去,画上浓淡交织的墨色,成了一团团扰人心神的云雾,飞舞来去,令他如坠幻境。他眨了眨眼,深深吸了口气。
崔十五娘起身捧了茗饮,递到他手中,笑道:“我观王郎今日似有心事。”
“也无什么心事。”王维将茶盏放在案上。
女郎注视着细绢道:“依我看,纵是这一张毁了,王郎也不必颓丧,再画一张便是。”
王维心头忽地涌起一种强烈的抗拒,断然道:“必有补救的法子。”
崔十五娘定睛看他,问道:“王郎心绪不定,可是为了阿郁的事?”
王维吃了一惊,想不到她竟会单刀直入地问出来,难免生出一种隐秘为人所揭破的感觉,竟有几分恼怒,没有接话。
崔十五娘柔声道:“阿郁为人豪爽风流,引得男子恋慕,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。唉,她想必有她的苦衷,王郎也不必怨她。世上的女子,不慕富贵的还有很多。”
王维平静道:“在我眼中,阿妍绝非贪恋富贵的女子。”
“……”崔十五娘噎了噎,“可她要嫁给李台主了。”
王维道:“台主待她情意弥厚,裴左丞将她托付给台主,正是应有之义。”
“她与你相识在前,却又要另嫁他人,非贪慕富贵而何?”女郎问得诚恳,俨然只是在讨教一个问题。
“御史台上下皆知台主英明,若是阿妍只为富贵而委身台主,台主定然看得出来。”王维说得平淡,心中的不愉却已几乎达到了极点,但他自己也不清楚,这份不愉是因谁而起。不愉之后,他又一次觉得后悔了。
女郎放软了语调:“她与李台主年岁相差甚多,竟然也肯嫁给李台主。”
“若是真心恋慕,年岁稍差又有何妨?”王维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