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瑶尚在世时,我在她面前颇觉自卑,只是自她死后,我这份自卑一直深埋心底。这时被王维拿我与她相比,这份自卑顿时如台风过境时的江海般翻涌起来。
浑英说,妇人舍去恩爱而使自己头脑轻快,果非虚言!我已经蠢成什么样子了!我越说越是哽咽:“你明知我比不上她,为何又要向我示好?”
“我几曾说你比不上她?”王维也提高了声音。
“你说她绝不会如此!”我气道,“这还不是说我比不上她?”
“那我一个监察御史,自是更加比不上你左丞相家的养女了。”他抿了抿嘴唇,说道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我几时倚仗养父,瞧不起你?”我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。
“我那年曾经向裴公试探过。”王维放下了手里的墨锭,低眸望着砚台中的浅浅墨液,“他……他说你很少提及我。我想,你……心中没有我。”
[1]关于王维诗句的借用,参照我自己的论文,为保护隐私,就不附上具体篇名了。
渐渐剔开昏与蔽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你试探什么?”
他自嘲般笑了:“今日看来,确是不自量力。你这样的女子,原是只有安郎那样英姿勃发的男儿配得上。”
我顾不得他的言语,大步踏到他身前,拉住他的衣袖:“你试探什么?”
王维被我缠得无奈,只好答道:“我想知道,裴公是否会将你嫁给旁人。”
我跌坐在地,只觉人间万事皆苦,却又万事皆甜。
“你坐在垫子上。”王维拉住了我,又取过一个软垫。半晌,我才憋出一句话:“我……我从不提起你,是因为我太过喜欢你了啊……”
他动作一滞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……什么也没说。”我愤恨道,竭力遏制哭声。
“你喜欢我?”
我简直要嚎啕了:“那么我那日何必说什么‘三愿如同梁上燕,岁岁常相见’!若是不喜欢你,我为何、为何要对金刚智法师说,我喜欢爱好佛法的人……我若不喜欢你,在玉真公主的宴席上,赋诗时为什么要写‘垂髫未解读书时,诵得郎君数句诗’,那便是我啊,我自我垂髫时,便喜欢你了啊!”
他在我前方坐下,将我的头放在他的怀里,我闻到淡淡的檀香气味,又向那边蹭了蹭。他蔼声道:“我不是有意将你与阿瑶并举的——但你们二人也非不能并举。”
我发出抗议的咕噜声。
“阿妍,我娶阿瑶时,只有二十一岁。虽然在诸王府上见惯了世态,却仍是个少年人,不解事得很。可她极为温柔晓事,全不像别的女子一般撒娇卖痴,也不惹我生气,便似我的母亲、我的好友一样。我……我那十二年,在男女情事上,竟无寸进。我那时以为,为人夫君,也便是这样了。”
我怔住,抬起头,呆呆望着他。他续道:“直到识得了你。你又讨人爱,又讨人恨,我……我实在不知如何待你。阿瑶不会惹我生气,不会……这样。而你却会。”说到“这样”二字的时候,他两手分别拿起了我的两只手,用我的手指戳他自己的脸。
我便也加了一分力,揉按他的脸颊:“哼。”
过了两日,我和安重璋去见阿史那盈科。阿史那五十几岁,虽然是突厥人,身上却颇有文雅之气,笑起来时却又如安重璋所云,大方潇洒,令人一见而生好感。我向他叉手行了一礼,笑道:“孟子曰:‘源源混混,不舍昼夜,盈科而后进,放手四海。’阿史那君文质彬彬,想必令尊也是读书之人,方才为君起了这等清雅的尊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