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夫人点了点头:“阿郁,那一日多亏你施救。财帛不足以表我谢意……我听崔郎说,你早失怙恃,而我一见你便觉亲切……我没有女儿,一直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女儿。你愿意吗?”
“什么?”我一惊。如果真是救命之恩,裴家这样报答也就罢了,但……我斟酌着措辞:“多谢夫人赏识……但我所做的事,实在算不得施救。我那日便说了,使夫人喘疾发作的是蔷薇水,只要将其撤去,纵使我没有插手,夫人也能自行好转。”
崔颢亦在绣垫上微微欠身:“颢明白夫人的感激,但我二人一向敬重裴公,此番阿妍偶然帮了夫人,惟有欢喜庆幸而已。我兄妹并无求报之意,当不得夫人的盛意。”
“唉。”裴夫人轻声一叹,“这件事……并不止如此。阿郁帮助我的,也不止于此。”
她挥手令仆婢们退下,才说道:“宫中的惠妃,你们知道的罢?”
武惠妃嘛,武后的侄孙女,李隆基现在最宠爱的女人,我当然听过。
“去年,自西方来的使团进奉过一瓶大食的蔷薇水,圣人赐给了惠妃,惠妃便时常熏用,毕竟……天子殊恩,非他人所能比。”
很明显,收到这么贵重的赏赐后,即使受宠如武惠妃,也忍不住炫耀。
“有两回,我入宫谒见惠妃……”裴夫人顿了顿,补充前情,“以子焕如今的品级,我尚不足以常常入宫。但裴相的夫人和我有些私交,有时便叫我同去。裴相的夫人,是武三思之女。”
她说的裴相,是今年拜相的裴光庭。裴光庭和裴耀卿分别属于河东裴氏的中眷裴和南来吴裴,虽然隔着房,但裴耀卿从小就是神童,入仕后又是一位能臣,裴光庭大约也很欣赏他罢。而裴光庭的夫人是武三思的女儿,武惠妃则是武三思的堂侄女,彼此亲睦,更是可想而知。一个由贵族统治的帝国就是如此,朝中谁和谁都沾着点亲戚——我在脑子里理清了这些复杂的关系,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:“那……那夫人入宫时,嗅到惠妃身上的蔷薇水……”
使团进献给皇帝的香水,想想就知道是纯度很高的好东西。但纯度越高,东西越好,让裴夫人闻到,反而成了……
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裴夫人苦笑起来:“是的。我每回入见,总是难免咳嗽、流涕,每每失态……却又不知是什么缘故,真是难堪极了。后来,惠妃竟以为,我或是有意不敬,或是……天生与她不合。”
崔颢和我对视了一眼。
“那一日我在西市,见到蔷薇水,想到惠妃,便随意看了看,谁料喘疾竟发作了。幸得阿郁救治,又告诉我,那喘疾与蔷薇水有关……想来,我在宫中时,症状不十分凶猛,是因为我们的坐席,距惠妃有丈余远。”裴夫人总结道。
“然则,惠妃那里……”我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忧。看过史书就知道,武惠妃和后来的杨贵妃不同,绝对不是什么温柔无害的女子。
裴夫人笑得俏皮:“既然明白了是蔷薇水的缘故,那我就只有两件事可做啦。的——看起来是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,但我已经成年了,对于这么重大的转变,一时感觉难以接受。权利和义务是相伴的,庇护和规训也是相伴的,这点我很清楚。
崔颢和“我”到底只是表兄妹,而且我们都没有父母长辈,这样的家庭关系比较松散,给了我相当程度的自由。但若要进入一个正经的唐朝家庭……我总觉得,那会是一种束缚很强的体验。
“阿郁,可否讲一讲你的顾虑?”裴综问道。
我想了想,最终决意实话实说:“多谢裴公和夫人。但是,一则,我本性近于野人,行径乖张,恐使裴家蒙羞。二则,我今日听金刚智法师说了几句话。他说他入唐以来,弘扬佛法,翻译经典……我很羡慕。我也想在西市,或者寻一处尼寺,做一些译语的事,使外国与大唐的典籍、风物可以互通……夫人大约不知,我会说一些胡语,也很喜爱学习各种蕃语。这样的事,于裴家的女儿,恐不适宜。”
“尼寺?不可。”崔颢瞥了瞥我。
裴夫人思索了一会,说道:“你从前的事,我在家书中,也与子焕说过了。他和我,皆不觉得你是乖张之人……至于你想做译语,我们却是不知。”
“鸿胪寺的驿馆与典客署,都有一些胡人帮忙做事,内中也有女子。虽然女子在外做事,总归不大方便……但那里究竟是朝廷的官署,较西市或者尼寺之类的所在,好上许多。女子不可为官为吏,连流外官亦不可得,但阿郁既然喜爱蕃语,就去做个通译,想来无碍。”裴综说道。
一直没出声的裴皋插话道:“依我看,若是阿郁担忧自己一个女子在外做事,名声上于裴家不利,在鸿胪寺的时候,不以裴家人自居,也就够了。”
“六郎!”裴夫人和裴综同时瞪他,似乎觉得他这个“不以裴家人自居”的提议过于冒失。我倒是有点想笑,裴皋能一下子就抓住重点,并提出合理的解决策略,未来一定是个实干家。
“可以。”崔颢下了决断。裴夫人大喜,当下取了历书来,选了一个日子,约定在那日行收我为养女的仪礼。
回到家里,我向崔颢抱怨:“你为什么就替我应了?”
崔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把簪着茉莉花的幞头摘了下来:“那一日万年县尉随意派遣捕吏来捉你,这样的事,我不想再看见了。”
鬈发胡儿眼睛绿
过了几日,崔颢陪着我踏入了鸿胪寺。
鸿胪寺的典客署,专司迎送蕃客使节之务。若有病者,便遣医给药;若有丧者,便给予所需,乃至协助操办丧礼;若皇帝赐给使节们物品,便教习使节们朝圣面谢之礼;每有使臣来访,就要勘问他们的土地、风俗、衣冠服饰、献贡、道里远近。典客署的典客丞考了我几句简单的波斯语和粟特语,便将我分到了勘问风土人情的部门做个译语人。他原本不欲令我一个女子接触太多杂务,只让我协助其他译语,做做笔记,但我骨子里是个现代人,其实并不介意这些,因此也乐于帮忙做各种迎送、招待的杂事。
鸿胪寺配有专职译语二十人,女子自是不能做专职译语。但有唐一代四方来朝,入贡的使节商团极多,二十人远远不足应付诸事,因而便需要许多我这样的“临时工”,因没有编制,故而性别倒是无碍。但译语多为熟习汉语的胡人,而因为粟特人天生擅长经商兴贩,多有东入唐国者,且粟特人又有外语才能,故而这些翻译胡人又以粟特男子为主,汉人女子如我却是极为少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