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恭喜你,嘉波,听说你要结婚了。”
轻纱绸缎松垮包住胸膛和肩胛,下半身一条露出脚踝的垮裤,双手相握,虔诚低头,巍峨神像将宁静深邃的目光落在身上。
嘉波猛然惊醒。
这里是渡厄厅,须弥沙漠中心地带的渡厄厅,他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。
胸膛起起伏伏不定,他大口大口地吞食氧气,催促自己消化脑中同时存在的两份记忆,一份是他在提瓦特度过无忧无虑的岁月,一份是他在匹诺康尼与星神化的星期日鏖战,酒馆的舰船砸破大剧院的穹顶,欢愉的笑声震破旧日幻梦从地狱抛出的枷锁,为太一之梦引入新的变量。
……是了。
那边才是真实。
大慈树王的本意是来送达喜讯,没想到嘉波听闻后脸色却突兀一变,他仿佛不再是须弥捧在手心长大天真任性的沙漠圣子,用一种疲惫却始终清明的眼神看向他,沙哑道:“是你啊,布耶尔阿姨。”
大慈树王一愣,旋即说:“你这是怎麽了?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?别着急,我现在带你去找玛莉卡塔。”
他飞身而来,言语里带着一股连世界树之主本尊都意识不到的急迫,好像只要动作再慢一点,世界就会遭遇不必要的劫难。
大慈树王抬起嘉波的胳膊放在自己后肩,试图以这个姿势将嘉波抬起来,但还没有用力就在后者的眼神中被制止。嘉波摇了摇头:“布耶尔阿姨,不用麻烦了。”
“星期日最后还是发动了太一之梦,只是因为欢愉的搅局,他不得已强行发动的太一之梦并不完整,让我在梦里也能得以清醒。”他拍了拍大慈树王按住小臂的手,正绷紧发力的双手便失去全部力气,“我不知道梦境和现实的时间流速是否有差异,所以我要抓紧时间离开。”
大慈树王低声:“人清醒着,也可以做梦。”
“但我不想再沉湎下去了。”嘉波勾了勾嘴唇。
他呆过的梦已经够多的了,不需要再多一个。
只一瞬,一个念头,一句简短的句子,风声和大慈树王便全部消失,像是从未存在过。维持着祈祷的双手从最初就未放下,嘉波看向神像石铸的许久未见的脸,默默在心底叩响三遍他的名字。
睁开眼,神像也不见了。
现在,属于嘉波的太一之梦是一片荒芜,他站起身,挑落夹杂在长发和衣角的叶子,任由它们缓缓飘落化作飞灰。他离开渡厄厅,从大理石搭建的入口离去,走到那灼热的日光下,脚步在塌陷的沙子印出一个小坑,小坑蜿蜒而出,形成一串足迹,再被新的沙子填埋。
嘉波一步一步走着,不知饥渴,不知疲倦。
终于他到达了自己理想中的目的地,那是一片布满碎石的沙漠禁区,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膝盖坐在其中,将自己埋进流淌着光的银白长发,不声不响,假装是一块属于沙漠的石头。
嘉波就在他身后停住了。
他就静静地站在后面,人面对幼年的自己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,想开个玩笑,想讲述宇宙的玄妙,或者告诉他自己很健康地活到了许多年以后,虽然成长的过程一点都不美妙。
最后嘉波伸出手,勾住小孩的衣领,手臂用力将他丢到一边:“小鬼,走开。”
一把大号铁铲出现在他手中,嘉波往下用力,就在小孩原先坐着的地方开始铲沙子,他头一次觉得轻盈的沙子如此讨厌,一铲挖开有半铲落回去,折腾半天才堪堪挖出一个腰深的坑。
小孩一开始不发一言,他是一块沙漠的石头,石头才不需要说话。
但时间一久,抛至高空的沙子呈抛物线落在他身上、睫羽和头发,小嘉波再也坐不住了,纵使他是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,也希望是一块靠在仙人掌干干净净漂亮的石头。
他挪了挪屁股,趴在沙坑边缘,用一双疑惑的瞳孔望向坑中和他有着相似发色和容貌的人,磕磕绊绊道:“你,是谁?”
嘉波继续深挖,看都不看他一眼:“我是未来的你。”
“哦……哦。”
小嘉波不觉得他在说假话,但刚诞生没多久的他显然还不曾了解如此深奥的议题,语言和思考一时有些混乱:“你,不,我……未来的我,是什麽人?”
“一个失败者。”嘉波回答,同时向上望去,现在坑的深度接近两米,足以让他仰视年幼的自己,“唯一擅长的是半途而废。”
当魔神选择抛弃人类,当令使选择背弃魔神,当魔术师也不纯粹。
似乎冗长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将一件事做到圆满,他会临阵脱逃,再给自己赋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,比如为了不伤害子民而离开提瓦特,比如为了一个家庭的圆满而抛弃令使的使命,或者将舞台视为荣耀,其实不过是不想承担沉重的职责,喜欢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,满足虚伪的自尊心。
嘉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小人,或许不应该被称作人类与智慧之神,而是小丑与逃避之神。
“你想下来吗?”铲子被用力插入土层,嘉波朝上伸手。
“要!”小嘉波轻轻点头。
小孩跳到他怀中,再钻出来,蹲在一边假装是朵壁花,他湛蓝的眼睛倒映着嘉波的影子,注视他犹如注视自己的内心。
小嘉波问:“为什麽要半途而废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