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伊扎见他礼貌,脸上便有了暖意,起身去包袱中取出了馕饼,撕成几块插在了木棍上上火烤热,又在铜壶中取了雪烧上热水。
那人一言不发地坐在篝火边上,低头烤着火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阿伊扎问,目光温和,“怎么会这么晚一个人在荒原中?”
“达尼亚”,那人答道,声音低沉,带了些不自然的犹豫。他对着首阿伊扎似乎很是尊敬,几乎每说一句话都会点头或者弓腰,“本来也并不想这么晚在荒原中的,只是落日时已经迷了路,又不知怎的走到了这里。如果不是遇到了你们,我、我恐怕就走不出去了。”
他虽然一头银发,却长着一张肤色健康,红润的脸,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有着西夷人特有的长睫毛,如果不是他有着明显扭曲的脊柱,导致他身形佝偻,这会是一个非常秀气俊逸的青年。
阿伊扎见他如此形貌,心中早已觉得他可怜。对所有的后辈们,她都自动自发地带着一种责任感,像这样孤身一人在荒原中的孩子,她指定是要喂饱他的。
阿伊扎将热水和烤热的馕饼塞到了达尼亚的手中,叮嘱道:“快些趁热吃吧,可怜的孩子。不够还有,阿伊扎这里管饱。”
说完似乎又有些害怕魏烜会有异议一般,抬眼去窥他脸色。
魏烜提剑起了身,温和说道:“我去休息了。有任何事情,随时叫我。”
阿伊扎笑着点点头,目送他进了帐中。
达尼亚一直在盯着魏烜看,阿伊扎回头见他如此,便笑着跟他聊天,“这是中原来的人,没见过吧?”
达尼亚含糊地将馕饼塞了嘴里,“中原人来这里干什么?咱们不是还想打过去么,抢了他们的女人和地,咱们才能过上好日子。”
阿伊扎微微笑着,望着跳动的篝火,顿了顿才道:“十年前,草原突发旱灾,我在互市河边见到了一群跋山涉水来的中原商人,他们用几袋发霉的粟米,换了我们十头牦牛的皮子。”达尼亚猛地抬起头,她自顾继续道,“草原人觉得‘公平’是拳头说了算,你猜后来如何?”
“那群商人被咱们抓住剜了眼珠,绑在马后拖死了!”达尼亚脱口而出,指尖深深陷进馕饼。
阿伊扎摇头:“不。后来我们的可汗因干旱发兵南下,企图抢夺粮食和土地,杀了许多中原边境的山民,中原的皇帝便封闭了整个河套的粮草互市,那年入冬后——”她忽然噤声。
达尼亚的呼吸陡然粗重,十年前他还记得那场旱灾。那年草原的土里埋了半数的牛羊,人们嚼着冻硬的草根,连帐篷的毛毡都煮成了烂糊。
“本可以不用打仗的,只要互市在,顶天了是价格的问题。正是因为互市经年的存在,才有机会最终让我们部族勉强熬过了旱灾。”阿伊扎碾碎一截枯枝,扔进了火堆之中,发出清脆的噼啪响,“你以为是那几袋发霉的粟米?实际上,那群中原商人中有一位名叫熬放的,知道草原的难处,他在寒冬腊月里自己带了队,送给了我们部族整整十车粮草。”
达尼亚似乎被噎了一下,抬眼莫名地看向阿伊扎,“中原人有这么好心?”
“哈哈哈,当然!哪里都有好人,歹人,有英雄,自然也有小人。”阿伊扎笑得爽朗,随后轻叹一声,拍了拍达尼亚的肩膀,“年轻人,战争带来的不只是荣耀,还有无尽的伤痛。我的丈夫曾参加过南征,却再未归来。战争对于中原人也是一样的。”
“战争是残酷的,要是上了战场,莫说草原上的儿郎们不怕死,就是姑娘们也是不怕的。可是如今尚有和平可依,应该励精图治才是,一味的莽撞,去抢去劫,并不是我草原雄鹰的做派。”
达尼亚听了很不屑,撕下一口馕饼边嚼边含糊道,“励精图治是什么,我们再努力放羊也不可能有粳米良田,也不可能有他们那样多的金银财宝。”
阿伊扎听了这话也只是笑笑,摇了摇头。她觉得达尼亚太年轻,想法有些偏激是十分常见的,但是无伤大雅。待他吃饱,便将自己的大氅披在达尼亚的肩头,叮嘱他好好休息,她会守夜到天明。
他们的话早已传到了魏烜的耳里。他怀抱着苏旎,听着她清浅平缓的呼吸声,心中莫名如春日里的小溪一般,宁静又欢欣,听到达尼亚的话时,也并没有被激起丝毫情绪波动。
他俯身亲了亲苏旎的脸颊,只觉得她皮肤细腻如最好的丝缎,怎么都亲不够似的。又想到夜间那场不停歇的与狼群的厮杀,忽然竟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。他的肩上依靠了一个玉一样的人儿,这份让她不受任何伤害的责任感让他感到真实,厚重,又欣喜。只要能让他夜夜目睹她能像今夜一样的安眠,他愿意赴汤蹈火,愿意以身做盾,替她抵挡一切。
苏旎似乎梦到了什么,眼皮轻轻颤抖了起来,因被环抱得热了,脸颊红扑扑的,嫣红的唇瓣努了努,才有些不服气地喃喃说了一句“没有啊,别瞎说”,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,便又沉入了梦想。
魏烜默默笑了起来,将她更紧地搂进怀中,闭上了眼。
翌日清晨,几人出帐梳洗时,苏旎浑然未知夜间发生的事情,只陡然发现多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。